一叶落而知秋,雷丁汽车的案例绝非孤例,全国各地还会有很多“雷丁”这样的地方明星企业,面临着政府放弃担保融资的责任,面临着金融机构放弃续贷或者投资的风险。
向前倒推5年,各地政府最热衷的,就是招商引资。遇到投资规模较大的热点赛道或者明星企业,地方政府会使出浑身解数,争取将企业留在当地。
最常用的招数,就是成立产业引导基金:你到地方投资10个亿,地方政府成立的基金给你配套投资3个亿,土地免费使用多少年,税费减免多少年,再给你很便宜地划拨一部分住宅用地,等等。
其次是成立地方财政兜底的地方担保公司:你的抵押物只有3个亿,想从银行贷款10个亿,难度很大吧?正常的融资行为,银行会把这3个亿的抵押物打个5-7折,最多贷给你2个亿。但是,如果地方财政兜底的担保公司愿意给你提供担保,那就可能给你房贷5个亿,乃至10个亿——比如5年前很热的科技贷,就是这个路数。
一位东北的朋友向我讲过他表哥如何从千万身家变成老赖的故事,相信雷丁汽车的创始人看到了,一定深有同感。
1,
2016年前后,他表哥的老工厂,年产值3000万,每年接订单接到手软,整个生产线一直处于饱和运营状态,他不得不推掉了将近1000万的订货需求:上市公司或者央企的结账周期,只接45天以内的;其他中小企业的结账周期,原则上只接20天以内的,而且还要先收30%的定金。
县里各个银行的行长,天天跑到他的工厂喝茶,求着他在自己的银行贷点款。还有一些上市公司的高管或者市值管理公司,经常找他谈收购意向或投资诚意或战略规划。
但他不缺钱啊,公司每年的净利润8个点,账上的现金流充沛,供应链上下游关系也很融洽,所以就不要贷款,也不要投资。
这些人就热心地劝他,不能做井底之蛙,不能够小富即安,现在你的企业效益,做到了全县行业第一,在全市也能排到行业前五名,名气和品牌都积累够了。你每年推掉那么多送上门的订单,那扔的都是钱啊!所以,你应该当机立断,赶紧扩大生产规模!
他听的这种意见多了,本来很知足的他,觉得自己上进心不够,有点井底之蛙了,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2017年,县里划出几百亩地,大张旗鼓地要建立高新产业园区,给出的招商引资条件非常丰厚:企业入驻,工业用地每亩10万元;房租减免两年,税费减免两年,两年后税费减免50%等等。
县领导也找到他谈话,希望他能带个好头,率先入驻新规划的产业园区。他自己算了算,每年减掉的税费、房租,也确实可观,入驻还是给领导面子,攀个交情,算得上名利双收的好事!
他要搬厂子的消息传开,有人劝他扩充产能到2个亿,有人劝他干脆把地买下来,以后不用交租金了,有人劝他建设员工宿舍以利于招聘员工——这样劝他的人,有热心的亲朋好友,也有县里的主要领导。
“我也想趁着行业机会好,大干一场,但我就这两年赚了点钱,投不了那么大的。”梁总说道。
“放心,你这样实干的企业家,是我们县领导要重点支持的。你决定干了,看看有多大缺口,我去市里跑几趟,让市里的某某担保公司,给你做个担保,找银行贷款不难。”县委书记把胸膛拍得啪啪响。
县委书记说到做到,真带着市财政兜底的担保公司负责人,到梁总的企业考察了,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。
领导如此大力支持,感激涕零的梁总,把县委书记当作知己,讲义气的梁总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,他不再犹豫,真的买了50亩地,买进最先进的生产线,盖同行业最好的厂房和员工宿舍……
2018年5月份,新厂子投产,到了2019年5月份,公司营业额确实提高了很多,到了5000多万,但梁总算了算账,年度净利润居然跟老厂子的3000万营业额差不多。
新增加的成本,第一个是银行贷款的利息,因为有2000多万的信用贷款,银行的年化利息到了9%左右;第二个是担保公司的担保费用,收了1.5%。这两项成本加在一起,就吃掉了200多万的利润。
在老厂子创业时,梁总接待最多的是一些科级干部和副处级干部,县长和县委书记这样的正处级干部,他一年最多接待三次。
到了新厂子,他成了县里做宣传用的明星企业家,县委书记也把梁总的新厂子当作自己礼贤下士、真诚服务企业家的政绩,每次有市里的领导过来考察,县委书记都愿意带着领导去梁总的新厂子考察,然后让梁总在市领导面前夸奖自己,“我能有今天,第一个要感谢我们张书记的关怀和支持啊……”
县委书记有魄力、有担当、会抓经济的好形象树立起来了,领导们离开厂子的时候,是不是要送点随手礼?领导们来一趟不容易,梁总要不要做个东,喝一箱、两箱茅台?
梁总招待的越周到,对县委书记夸赞得越到位,县委书记就越乐意向梁总那里跑,这一年下来,仅仅茅台就喝了二十多箱,加上饭钱,加上其他的各局各科招待,一年招待费超过50万!400万的利润,吃喝招待用了50万,居然吃掉了企业利润的12%!
更重要的是,企业家的时间和精力被这种没有意义的接待浪费掉了——他有这些时间,完全可以出去跑市场,出去学习和交流,不断地提升自己。
但是,梁总却安慰自己说,花了50万的招待费,结识了这么多领导,个个跟他称兄道弟,也算值了,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呢!
2,
2019年年底,第一波疫情来临,工厂停产数月,工资还要照发,银行利息也要照付,担保费用也要照付,但不少订单的尾款,却不能及时收回了。
2020年,到了还银行贷款本金的时候,他在亲戚朋友圈四处转借,再加上从小额贷款公司高息融资,才凑齐了2000多万,还给了银行——担保公司继续为他提供担保,银行这一年也确实放款了。
小额贷款公司放给他做过桥的1000万,是按天收费的,每天收费2万,等银行和担保公司将手续走完,又把款放给梁总,前后用了6天时间,6天他就支出了12万的过桥成本。
2020年来了第二波疫情,工厂再次停工停产数月,最糟糕的是,一些欠下尾款的客户,在这两波疫情冲击下,倒闭了,导致他有300多万的应收账款,再也收不回来,公司的现金流情况更加恶化,他不得不靠借亲戚朋友的钱,苦苦支撑。
这一年张书记也高升了,到市里做副市长,离开了梁总工厂所在的县城。
2021年,再次到了归还银行贷款的时候,梁总公司的财务报表已经非常难堪了。但银行行长却跟他拍胸脯,只要他把本金归还,三天之内,银行就会再次把2000多万放给他;市里担保公司的老总也跟他拍胸脯,张书记现在都升职副市长,面子更大,只要梁总想办法把银行的这笔贷款还上,还会继续给他提供担保。
梁总看到行长和担保公司老板如此仗义,再次咬咬牙,从亲戚朋友圈融资,从小额贷款公司融资,将银行的2000多万还了进去。
银行收到这2000多万后,行长却以到省城学习的名义,躲着了他,劝他换个银行融资。市里担保公司的老总推说刚刚接到市里的通知,政策变了,对企业的要求标准更高了,梁总今年的财务报表很差,不符合他们做担保的条件。
梁总当即就一身冷汗,心惊肉跳的他,知道自己这会彻底完了——这2000多万,八成都是借来的啊!1300多万都是1分5到2分的利息,拖上一个月,就要多支付20多万的利息!
他立刻驱车到市里,拜访了已经贵为副市长的那位老领导,希望他能出面协调,让担保公司继续为自己担保。张副市长早就听担保公司老总汇报过情况,这时候却装作不知情,当着梁总的面,装模作样地给担保公司老总打电话,要求他在规定之内,尽最大可能,照顾梁总。
张副市长的话滴水不漏,既表达了对梁总的同情、理解和支持,又用“规定之内”四个字,给梁总判了死刑。
梁总在市里跑了半个月,拜访了他接待过的那些重要领导,所有人对他都很客气,也很尊重,也很同情,但都强调了合法合规的重要性……
从这之后,梁总背上了2000多万民间借贷,每年要支付的利息高达260多万。第三波疫情来后,他的精气神被彻底打垮,开始破罐子破摔,从此一蹶不振,迷上了喝酒赌博。
3,
反观梁总从明星企业家到老赖的三年,银行在企业良性运转的时候,赚走了利息,担保公司在企业良性运转的时候,赚走了担保费用,但他们在企业出现困难的时候,不仅没有雪中送炭,反而是釜底抽薪,哄着本就没有现金流的企业家,去搞民间借贷,从亲戚朋友处筹钱,从小额贷款公司筹钱,把银行的钱还上了,他们立刻全身而退,留着企业家在风中凌乱。
我们不能指责银行和担保公司,因为银行的钱是储户的钱,依然是老百姓的钱,他们第一个要负责任的,确实是储户,所以他们不择手段地保证贷款的安全,就是对储户最大的负责,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——没有他们这种手段,银行会倒闭太多,我们储户的钱就会血本无归。
张书记在某县的时候,梁总这样的企业家给他带来了政绩,带来了真心为企业家服务的口碑,为他荣升副市长,立下了汗马功劳。等到企业运营风险陡增的时候,他没有以权谋私,支持担保公司配合银行行长抽贷,我们也不能骂他绝情,因为他做的所有事情,都在法律法规的范围之内,他若真的违规让担保公司给梁总提供担保了,最后这2000多万的债务,就会落到担保公司头上,落到市财政头上,落到纳税人头上,甚至会把他拉下马,终结从政生涯。
作为投资担保公司老总,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要求,是个刚性要求,他若违背规定,冒着大风险给梁总或者雷丁汽车提供担保,一旦企业倒闭,必然导致大量国有资产流失,自己也面临被问责的风险,丢官丢职事小,蹲到牢里就追悔莫及了。
像梁总和雷丁汽车这样的案例,实在太多了。地方政府的财政本已经捉襟见肘,很多县级政府的公务员工资都不能足额发放,他们又哪里有钱,去给落难的企业家兜底呢?明哲保身,先让自己全身而退,几乎是所有金融机构、政府领导的最佳选择。
归根结底,在不确定性越来越多的经济环境中,即便你的盈利水平很高,也一定要稳打稳扎,把保障企业现金流的安全,当作重中之重。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中,有人哭就有人笑——梁总在那个县城倒下了,县里排名第二、第三的同行,却承接了梁总工厂最好的技术人员,也承接了梁总工厂最好的几名市场部经理,还承接了梁总很多老客户的订单,吃得脑满肠肥,大呼过瘾。
从梁总、张书记、银行、小额贷款公司、民间借贷客户的这个故事中,希望所有企业家都能明白,在我们的经济体制中,想做大事离不开政府的支持,但也要跟政府官员永远保持一点距离,不要迷信一把手的权威和承诺:因为对于张书记、王行长们而言,仕途安全和升迁,才是他们最重要的衡量。
所以说,雷丁汽车董事长李国欣迁怒昌乐县县委书记的事情,要么是李国欣还不够成熟,没有看清担保公司拒绝提供担保的根本原因,不是县委书记换了,不是县委书记不愿意承担责任,更不是新的县委书记不作为,而是李国欣没有把企业经营好,雷丁汽车的财报越来越难看,持续亏损,不仅有诉讼缠身,还有众多经销商给雷丁汽车打款后却迟迟拿不到新车、也得不到退款的负面新闻接连爆出……
换任何人做这个县委书记,都不敢拍板让担保公司违规担保——即便他这个县委书记真的逼着担保公司违规担保,换了你做担保公司董事长,你敢签字吗?哪怕是辞职,你也不敢冒着坐牢的风险,去签这个字吧?
又或者是雷丁汽车李国欣知道原因,却故作不知,举报县委书记逼着他造数据、不给他续贷,只是拿作企业经营失败的遮羞布,类似于碰瓷了。
又或者是雷丁汽车李国欣醉翁之意不在酒?比如政府可能要拿李国欣问罪,李国欣先发制人举报县委书记,制造舆论后,政府就可能投鼠忌器了?因为李国欣已经把自己包装成县委书记打压、逼迫的弱势企业家了,还公开举报了县委书记,政府再拿他问罪,就必然会让群众以为政府在打击报复,假公济私,引起民愤。
最后,对企业家而言,最重要的事情,还是聚焦企业的盈利能力,这是企业生存的根本,也是企业家的立身之本。什么领导了,行长了,投资公司老总了,更不会跟你讲哥们义气,都只能做锦上添花的事情,不可能做雪中送炭的事情(除了紫辉创投的董事长郑刚,这人居然把自己的房子抵押贷款,去支持罗永浩搞锤子,现在却被罗永浩当作了锤子,真是可悲可叹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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